我相信 (第2/2页)


    她这一生从不知道，原来眼泪不需要身体的疼痛，也不需要浮夸的演技。只要一句话——偏偏就是那一句“我相信”——就能从她的身体深处源源不断的涌出来，淌出来。无数晶莹的泪，静静的流淌在她灵魂的废墟上。

    晶莹的，透明的。不是仇恨，不是愤怒，不是冷眼的嘲讽。只是委屈。

    她只是委屈。

    她走在校园的小道上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，只有阳光，欢快的泼洒在四周，金灿灿照在她身上，暖洋洋的明亮着。这么好的阳光，周可从来没有遇见过。

    阳光太好了，她想晒一晒太阳。

    十岁那年，周可第一次看到一双眼睛。

    她的家挤在一片密密匝匝的城中村中，小巷街道四通八达。小巷两侧挤兑着各种小的店铺。水果摊，零售店，麻将馆，干货店……里面无一例外的守着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，倚着柜台磕着瓜子，絮絮叨叨街头巷尾发生的事。

    巷子最深的那个小隔间是个麻将馆，里面终日烟雾缭绕。周可的父亲周军是麻将馆的常客，把半幅性命都赔在里面的赌鬼。赌输了就大声嚷嚷着咒骂，在地上撒泼，街坊邻居看了他都避着走。

    不同于寻常的小孩街头巷尾的撒野，周可不经常出现在这些小商铺。所以当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出现在张婶的柜台前，几个街坊大妈都吃了一惊。

    “哎——这不是小可吗？怎么来这里啦——”张婶一边叫，一边给身边的婶子们递眼神。

    前两天，周可家可是闹了个大事。周可她妈，拉着行李箱跑到巷子口了，周军拉着她不让走。两个人当街撒泼，骂得不堪入耳，都像个地痞无赖一样坐在地上，甚至扭打在一起。

    半个巷子的人们都出来看热闹了，议论的声音像浪潮一样，拉架劝架的人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。唯独不见周可。

    后来周可她妈还是走了，巷子里都说是和别人跑了，连女儿都不要了。

    周可假装没有看到她们高深莫测的眼神，只是摊开脏兮兮的小手，把里面攥得汗湿的五角钱硬币露出来“我想要买一根棒棒糖”

    这五毛钱是她在柜子夹缝里发现的，她藏了许久，每天回家路过小卖部的时候都要细细观察棒棒糖的种类和价格。她没有零花钱，也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样在回家路上偷摸吃点零嘴。今天是她第一次买糖，她很想吃糖。

    张婶不急着收下那五角钱，反而带着一些奇异的笑，声音柔软起来“小可，见过你mama没有?”

    周可不说话，只是沉默得盯着眼前一处污水流过的石板缝隙。

    另一个阿姨迫不及待的插上话“她就这么走了，没有来接你？”

    周可手心的汗被风一吹，慢慢变干了。大人的话从她耳边经过，她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哪有这么狠心的娘呦——”一个婶子重重磕开一片瓜子，义愤填膺得说“让女娃子跟着那么一个爹……”

    张婶把棒棒糖递给她，嘴上还忙不迭的应着“我看哪！都有问题！周军那个鬼样子，他闺女能……”话到嘴边突然就急急收住了，好像终于反应过来身边还站着一个能听见别人说话的小姑娘，脸上的表情立刻心虚的发白。

    “小可……来，糖给你”到底知道她是一个小孩，大人们立刻恢复了镇定。几双眼睛探照灯似的从上到下，从左到右的扫视着女孩瘦弱的身板，周可仰着头看着她们的眼睛，里面奇异的幽光和心照不宣的某种揣测，让她的心没由的被狠狠抓捏了一下，气喘不匀。

    长大的过程中她读懂了那天下午的目光——“你能是个什么好东西？”

    周可并没有从那些目光的预言中跳脱出来。她变得蛮横又恶毒，撒谎成性。

    但是那天下午，她只是，只是想买一颗糖。

    何晴搬进她家里后，家里的日子一天乱过一天。

    周可从不给她面子，她也不正眼看周可。两个人水火不容的勉强处在同一个屋檐下。

    周可初二那一年，何晴的一瓶香水不见了。那时候周可已经长的很漂亮了，身体发育的窈窕纤细。何晴对此恨不得啐上一口唾沫，板上钉钉的把她看做了要长成的狐狸精，还没下海的荡妇。

    发现香水不见了之后，她想也没想就一口咬定是周可偷了她的香水，在外面勾引男人。她站在周可面前，脸上带着了然的神情，毫不意外，果真如此的指着她“贱货就是贱货，别人的东西也好意思偷拿，脸皮都不要了！”

    周可冲上去和她对骂，像一只发怒的小狮子，脸涨得通红。她已经长的和何晴一样高了，撕开嗓门叫的时候气势一点也不输。直到何晴喊了那一句“你妈都不要你！”

    周可长大了，长到能和所有用那种眼神看她的人撕咬纠缠，挥舞拳头气势汹汹的反击。可她到底还是一个孩子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怎样去反驳“你妈都不要你”这样的话。因为她的mama确实不要她。

    这句话言之凿凿，金声玉振，强有力的论证了她是天生的坏种。

    她呆愣在原地，只能看着何晴的猩红的嘴一开一合，眼睛里带着“果真如此”的洋洋得意，好像侦探找到了怀疑已久的凶手，为了褒奖自己为世界正义做出的贡献，脸皮上发着一层神采奕奕的光。

    她连一句“不是我”都说不出来。真相如此孱弱，支撑不了一个女孩的脊梁。

    高二的某一天，她在江边遇到了幸福的一家子。画报里走出来的模范家庭。那个小女孩穿着自己从来没有穿过的粉色公主裙，在信任与爱里面长得天真烂漫。

    如果我是她——醉醺醺的周可瘫坐在地上，漫无边际的想——如果我是她，小卖部的张婶会笑着往她手里塞糖果，香水不见了全然不会怀疑她，她叫嚷一句，就会有人认真的聆听，会有人用另一种真诚的，充满信任的眼光看着她，并且相信她。

    不会有人舍得把她拎在半空，威胁着要丢下江去。

    不会有人舍得提着行李箱离开她，一去不复返。

    不久之后，周可就在某一节体育课之后，被叫到杨贺的办公室里，接受不容她辩驳的指控。

    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面对那样的眼神。那样的目光，得意洋洋的，了如指掌的，理所当然的目光，一次又一次的把莫须有的罪证凿进她的灵魂里，直凿得鲜血淋漓，刻的发烂溃脓。

    她站在杨贺的面前，好像又回到了十岁那年的小卖部。她手里握着五角钱，只是想买一颗糖果。而这个世界却对她睁开恶意的眼睛，铺天盖地的凝视着她，信誓旦旦得等着她长成“一个坏胚”。

    而周可终于长大了，她愤怒的反击，阴毒的报复。将自己化成血水泼向这个世界，睚眦必报，毫无底线，粉身碎骨也要把那些凝视着她的人拖下地狱。

    等到她躺在碎骨和废墟上享受报复的快感，等到她把自己和他人都点燃了焚烧殆尽，等到她不再自证，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信任的时候——这个世界终于让她听到了那句“我相信”

    我相信。